海報新聞
海報新聞首席記者 張海振 記者 孫杰 于明效 濰坊報道
阿爾茨海默病,一種被稱為“記憶橡皮擦”的疾病。全球超過5500萬患者深陷認知崩塌的泥潭,而醫學界提供的方案只能延緩病情發展,無法逆轉,更無法治愈。不過,一項名為“頸深部淋巴管-靜脈吻合術”的外科手術似乎正在打破僵局。2024年以來,全國各地多位患者在接受手術后,記憶力、睡眠情況、生活能力等得到顯著改善。
許多患者家屬將它稱為“奇跡”,但醫學界對此卻爭議頗多。一個未經動物實驗驗證的全新治療方法是否安全?患者短暫的好轉能否證明手術有效?在病患希望與學界質疑的交織中,海報新聞記者連續走訪多個患者家庭、主刀醫生與權威專家,試圖尋找一個明確的答案。
當手術刀破開“記憶黑洞”
“頸深部淋巴管-靜脈吻合術”,其原理是通過在頸部建立淋巴管與靜脈的吻合通道,改善腦脊液淋巴引流,降低顱內壓力,促進致病蛋白排出,從而延緩甚至逆轉阿爾茨海默病的病情進展。
帶著對手術的期待,2024年9月30日,楊嵐帶著82歲的父親楊銅在遵義市第一人民醫院完成了“頸深部淋巴管-靜脈吻合術”。當時,身患阿爾茨海默病的楊銅已認不得人,長達一年頻繁起夜,大小便也開始失禁。
手術進行了6個多小時,楊嵐一直坐在手術室外,并沒有特別緊張。“最壞的結果無非就是沒有效果。”對于該項手術未經過動物實驗的質疑,她反問海報新聞記者,反正已經是這個樣子了,萬一做完手術好了呢?
楊嵐的父親楊銅
事實上,楊銅的手術當時很“成功”。楊嵐還記得,父親剛從麻醉中蘇醒就認出了她:“他醒來第一句話就是‘好久沒見你了’。那一刻,我感覺爸爸回來了!”當天,父親記起了家中很多人和事。激動之余,楊嵐用抖音記錄了父親的恢復情況,希望更多人知道這種手術。
然而,手術效果就像一場煙花,絢爛卻短暫。楊嵐告訴海報新聞記者,父親記憶力恢復的情況只持續了3天,出院一周后,效果開始“退潮”。術后一周到51天,楊銅的病情反復無常,記憶力漸漸退步到和術前一樣。
盡管如此,楊嵐依然認可這次手術的其他效果。術后第51天,父親的睡眠開始改善;術后第63天,大小便可以自理。“現在他能從晚上十點鐘一覺睡到第二天早上六七點鐘,大小便也基本不用我操心。”
同樣,顧悅(化名)的父親在接受了“頸深部淋巴管-靜脈吻合術”后,病情也明顯好轉。她告訴海報新聞記者,父親于去年7月在濰坊市人民醫院做了手術,術后雖無法完全生活自理,但暴躁的脾氣平和了不少,“一件事問十遍”也減少到了“問兩三遍”。
手術在另一位濟寧的重度阿爾茨海默病患者身上也有效果。“手術前,病人語言功能、運動功能、精神方面都出了問題,除了罵人啥都不會說。”為這名患者做“頸深部淋巴管-靜脈吻合術”的濰坊市人民醫院神經外四科主任秦時強告訴記者,患者術后不到半個月已能自主進食,還能與陪護人員簡單交流。然而,這種改善在數月后出現停滯,甚至有倒退的跡象。
“顯著療效”背后的科學冒險
“頸深部淋巴管-靜脈吻合術”(英文縮寫為LVA)是由浙江省人民醫院手外科原主任、杭州求是醫院院長謝慶平首創的一種淋巴顯微外科術式。該手術最初用于治療淋巴水腫,2018年起,謝慶平將其用于阿爾茨海默病的治療。
海報新聞記者注意到,雖然謝慶平團隊目前已完成超過500臺LVA,他本人也強調,術后獲得顯著提升的患者達到了60%,但不可否認的是,該手術仍存在許多懸而未決的問題。
在很多醫學界專家看來,LVA最大的問題是臨床證據不足。理論上,開展任何一項新手術之前,都需要經過動物實驗和大規模的隨機對照臨床試驗,以積累足夠多的安全性、有效性數據。這方面,LVA顯然并未達標。
其實,剛到浙江省人民醫院學習LVA時,秦時強也半信半疑。“通過一個手術使神經退行性疾病逆轉,這個可能性應該是微乎其微的。”他告訴海報新聞記者,反而是接受LVA的患者家屬給了他信心,“很多人做完手術后一天,就反饋說進步非常大,強烈推薦我們開展,說這是一個好事。”
濰坊市人民醫院為阿爾茨海默病患者開展“頸深部淋巴管-靜脈吻合術”
有了信心的秦時強回到山東后便向醫院倫理委員會提出申請,著手籌備手術事宜。去年7月20日,秦時強帶領團隊做了濰坊市人民醫院首批3例頸深部淋巴管-靜脈吻合術,他也成為山東省最早開展“頸深部淋巴管-靜脈吻合術”的醫生。
顧悅的父親正是上述三位患者之一。作為一名醫務工作者,顧悅覺得父親的手術是成功的。她這樣評價手術給父親帶來的改善:如果說手術前和正常人相比能打“5分”的話,手術后至少可以打“7分”。至少,這次手術為父親和家人都贏得了喘息的機會。
相比于手術效果本身,更讓秦時強擔心的是,一些醫院可能在各項條件不充分的情況下盲目跟風開展手術。例如醫院缺乏基本的設備和技術,甚至在沒有確診阿爾茨海默病的情況下,貿然給患者做手術。
LVA的操作原理不復雜,但這并不意味著它“好做”。淋巴管的粗細一般只有0.5-0.8mm,要找到它并將它從脂肪、肌肉、筋膜中分離出來,剪斷,再將針頭從中穿過,與血管吻合——沒有高倍數顯微鏡支持是很難做好的。
秦時強說,很多醫院沒有配備高倍數顯微鏡,醫生也不具備精細吻合的操作能力。這種情況下,醫院往往選擇另一個更容易“看見”的方案——做淋巴結吻合。“淋巴結的大小在0.2-0.5cm之間,就像一粒黃豆那么大,術中把淋巴結剖開,再和靜脈縫起來。這種手術甚至可以不用顯微鏡,肉眼看著就能做。”
鄭州市中心醫院顯微外科主任王飛云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曾坦言,2024年1月河南開展首例LVA手術時,只能在放大16倍的顯微鏡下,從淋巴結開始做。直到半年后,醫院花400多萬元購買了高倍數顯微鏡,將放大倍數提升到了40倍,才真正開始做淋巴管吻合。在對比了20多例淋巴結吻合和200多例淋巴管吻合的手術結果后,王云飛認為,后者的有效比例要更高一些。
奇跡發生前的曙光?
與家屬面對患者病情改善時表現出的強烈欣喜相比,秦時強要冷靜得多。“這不是治愈,而是按下暫停鍵。”他告訴海報新聞記者,截至目前,他的團隊總共做了50余例手術,如果把眼神有光、利索地穿鞋這些簡單變化都算作病情好轉的話,患者的術后好轉率能達到60%以上。“另有兩三例給我們的反饋是患者情況不如手術前,還有些患者家屬反饋沒有明顯變化。”
秦時強團隊為患者治療
秦時強無法對這些差異給出明確的解釋。他能確定的是,手術本身的每一個操作細節都嚴謹無誤,且自己經手的每一例LVA,患者都確診為阿爾茨海默病——這是施行LVA的重要先決條件。
“從學術角度來說,LVA目前還是一個臨床試驗,并不是一個成熟的手術。”秦時強說,一些手術的機理只是基于推測,比如,通過頸部淋巴管將大腦沉積的病理性蛋白排到血液中去,這只是一個推測,還需要更多的研究去證實。
山東大學第二醫院神經內科副主任謝兆宏始終對LVA持審慎態度。“我們評判一個治療方法的有效性和優劣,必須要基于證據,這個證據就是手術患者要有一致性。”他認為,雖然全國有幾十甚至上百家醫院在開展LVA,但在選擇病人的過程中,大家并沒有一個統一、嚴格的標準,也沒有人把所有醫院的患者和手術數據集納到一起進行統計分析。
謝兆宏特別提到,目前,北京、上海的一些專家正在討論組織全國統一規范的大型臨床觀察。“全世界的阿爾茨海默病人那么多,如果最終能證實LAV有效,可能是諾獎級別的突破;但如果失敗,就是一場集體冒險。”
和謝兆宏一樣,不少醫學界人士認為,阿爾茨海默病手術不是“奇跡”,而是一場充滿不確定性的科學探索。它暴露了醫學界的焦慮——面對數以千萬計的絕望的患者,是堅守循證醫學的嚴謹,還是追求冒險帶來的希望?
答案或許介于兩者之間,更有待時間和數據證明。
楊嵐的父親楊銅寫毛筆字
另一邊,楊嵐并沒有把父親的命運完全交給手術。手術后,她一直堅持帶父親做康復訓練,陪父親打球、寫字、去菜市場買菜。在她看來,阿爾茨海默病的治療三分靠手術、七分靠護理,真正支撐父親維持體面生活的,是家人無微不至的愛。
楊嵐的付出也得到了回報。5月13日,她在抖音發布的父親術后七個多月的一次復診顯示,面對醫生詢問時,他脫口而出報上了自己的名字,還能準確地向醫生介紹自己的老伴兒。
責編:王磊
審核:田連鋒
責編:田連鋒